古代女性作家作品研究——从柳如是诗词之美观柳如是情感人生(三)

     “人去也，人去凤城西”一阕为第一篇，与以下九阕，俱以“人去也”开端。“去”自然是离开的意思。离开松江城，独往横云山中，这是柳、陈爱情的一个转折点，以此作为《忆人》词开端，也是最自然不过了。“细雨湿将红袖意，新芜深与翠眉低”，写惜别时的情景。细雨点点，“总是离人泪”。翠眉低敛，亦即暗自泪流。柳如是小字蘼芜，“新芜”一词值得注意。其诗词中多用“柳”、“影”、“芜”、“怜”一类与自己名字相关的字词以自指。“新芜”不仅写实景，而且化用典事。汉乐府《上山采蘼芜》：“上山采蘼芜，下山逢故夫”，“新人从门入，故人从阁去。”这一年的秋天，柳如是往盛泽道中所作《晓发舟至武塘》“闲态眷新鲔，靡靡事废洲”，亦用此典。这并非一种偶然的巧合。“新芜”点明入横云山，近于“上山采蘼芜”。柳如是与陈子龙相恋，在陈子龙复杂家庭关系等原因影响下(《柳如是别传》)，不得已选择分手。两人情好之际，柳如是还有一个“内家杨氏”的身份，如今连这个称号也没有了。因此，“新芜”一词，大可深味。“蝴蝶最迷离”写分别的心境。“迷离”，恍惚之貌，用来形容伤心之别，也是最恰当不过了。

    柳如是喜爱赋诗填词，乃是来松江后之事。受陈子龙等人影响，其词从花间美人入手，以写情寄托为长。《怀人》词，正是她早期擅长小令的代表之作。

    （二）《声声令》——痴情才女 为情所困

    杨花还梦，春光谁主？晴空觅个颠狂处。尤云殢雨。有时候，贴天飞，只恐怕，捉他不住。

    丝长风细。画楼前，艳阳里。天涯亦有影双双，总是缠绵难得去。浑牵系。时时愁对迷离树。

    声声令•咏风筝

     赏析：本词作于与陈子龙相恋时期，或在崇祯七年至八年（1634-1635）春间。 在这首词中，柳如是以风筝自喻，“丝长风细”中的“丝”，比喻难以割舍的爱情，谓自己为情所困，正如风筝为丝线牵系一样。这牵丝线的人，就是陈子龙。柳如是明知她与陈子龙的爱情难有圆满的结果，想离去，又怕失去。不敢挣脱丝线自由飞去，是因为怕失去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。留也不是，去也不是，只有任风吹沉浮，时时迷离。

    柳如是词，与陈子龙一样，长于传达言外之意。开端“杨花还梦，春光谁主”,即奠立了全词谁主沉浮、命运何归的悲调。“杨花”是她常用的自寓身世之词。“春光谁主”，暗指东风为主。“晴空觅个癫狂处”，化用杜甫“颠狂柳絮随风舞”，“柳絮”，即“杨花”。词人又巧妙地将“柳絮”转为”风筝”。接下写风筝“颠狂”、“随风舞”的景状：“尤云殢雨。有时候，贴天飞，只

    恐怕，捉他不住。”张怀珍《清代女词人选集》说“尤云殢雨”是用来比喻卖笑生涯的，其实不免误解柳如是的心事(注4)。风雨无情，当是词中传写的感慨，所以就有了有时贴天飞，怕捉他不住的担心。并不是词人定要高飞捉不住，而是风雨无情，风筝不能自主。柳如是词擅长转折，过片“丝长风细”为一转折，下阕从“颠狂”归于“平静”，描绘一幅风轻筝飞的景状。“画楼”、“艳阳”，充满温馨；天涯双双影，缠绵情深。尽管如此，却不能忘了心里的隐忧与不宁，毕竟命运沉浮，不在自已，也不在牵系之“丝”。歇拍故又转说“时时愁对迷离树”。综观全词，清空而有寄托，婉丽而哀伤，曲折变化，不愧风筝之词的名章。

    （三）《浣溪沙》——梦醒时分 影难飘断

    金猊春守帘儿暗。一点旧魂飞不起，几分影梦难飘断。

    醒时恼见小红楼，朦胧更怕青青岸。薇风涨满花阶院。

    浣溪沙•五更

    赏析：五更梦醒时分，也正是孤处的情人咀嚼人生与爱情的时候。唐人韩偓《五更》云：“空楼雁一声，远屏灯半灭。绣被拥娇寒，眉山正愁绝。”柳如是与陈子龙相恋，有苦有乐。其乐在于觅得知己，其苦在于不能长相厮守。对于这段因缘的结果，柳如是恐早已有所预料，这首小令就隐约传出了其中的消息。

    “金猊春守帘儿暗”中的“帘儿暗”，自然写的是五更天色黑暗，但“暗”字也反映出柳如是此刻的心境。“一点旧魂飞不起”，《柳如是别传》疑“起”字是“返”宇的讹写。其实“飞不起”三字，正是解读此词的关键，若改作“飞不返”，虽只有一字之差，其意已相差千里。前人诗词咏及鸳鸯或落花，时用“飞不起”之词。如王安国《减字木兰花》：“雨湿落红飞不起。”张抡《春光好》：“帖水落花飞不起。”高观国《玉楼春》：“愁压双鸳飞不起。”若说到魂飞，多用“飞去”或“飞越”一类的词。如杜安世《凤栖梧》：“披衣颙坐魂飞去。”赵崇嶓《归朝欢》：“夜阑天净魂飞越。”咏旧魂“飞不起”，实是罕见。这也是陈寅恪疑“起”字有误之由。然“飞不起”，意近“飞不去”。“飞不去”的用法，宋人词中亦有之。秦观《浣溪沙》“枕上梦魂飞不去”即是。柳如是既言“旧魂飞不起”，则心底有所牵挂。她牵挂的人，无疑就是陈子龙了。陈子龙《浣溪沙•五更》所用词调及词题俱同，而且也有“小红楼”三字，当是与柳如是酬和之词。“几分影梦难飘断”，与“一点旧魂飞不起”之句合观，就是魂牵梦绕之意。

     然而，“飞不起”与“难飘断”所蕴涵的内容，尚不止于魂牵梦绕。既然用了一个“飞”字与一个“断”字，就应有其具体所指。上片未曾言明，下片始含蕴表达其意。“醒时恼见小红楼”之“小红楼”，也见于陈子龙词中。陈寅恪疑为或指柳、陈同居的南楼。这种推测是有一定道理的。“小红楼”必在松江，即使不是南楼，也是柳、陈常聚会之所，而且也是柳如是枕上吟唱“一点旧魂飞不起”之处。词人为何用了“恼见”一词？作为柳、陈的临时“爱巢”的“小红楼”，却成了柳如是身在其中而不愿看到之处，不免令人诧异。当我们联系上片的“飞”、“断”二字，就可明白她已萌生离开之意。不过，上片也已含蓄点明，尽管有了这种想法，却未能一走了之，原因就在于“一点旧魂”、“几分影梦”难以割断。下片第二句“朦胧更怕青青岸”，再次解释不舍弃‘小红楼”的原因，即怕孤单只影、四处漂泊。不离去又能如何呢？柳如是心中没有答案，听风声涨满庭院，只有无恨的调帐与国惑不安。

    想离去，又没有勇气，舍不得当前之情，正是这首小令隐约传写的词心。令人深感同情的是，柳如是终于下定决心离去。读《五更》一词，即可体味她离开“小红楼”的心境是何等痛苦了。柳如是后来词作传世极少，我们也未看到“小红楼”再在她的词中出现。崇祯十四年(1641) ，柳如是嫁与“老名士”钱谦益，“小红楼”已成为她遥远的记忆。

    （四）《金照明》——美人迟暮 情感之殇

    有怅寒潮，无情残照，正是萧萧南浦。更吹起，霜条孤影，还记得旧时飞絮。况晚来烟浪斜阳，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。总一种凄凉，十分憔悴，尚有燕台佳句。

    春日酿成秋日雨。念畴昔风流，暗伤如许。纵绕有、绕堤画舸，冷落尽，水云犹故，忆从前，一点东风，几隔着重帘，眉儿愁苦。待约个梅魂，黄昏月淡，与伊深怜低语。

    金明池•咏寒柳

    赏析：这首词用秦观《金明池》韵填写，是柳如是罕存的长调，也是其词中冠压全篇之作，久为人传诵。词咏寒柳，词心主要集中在三点：身世之悲，情感之伤，美人迟暮之叹。

    柳如是出身寒家，其入“吴江故相”家，并非如许多文献所记载的那样，是曾任礼部尚书周道登的“宠妾”。她的身份不过是歌舞之婢，由于得到主人喜爱，为人所妒，几至杀身，转人娼家。流落青楼，是人生的大不幸，她不得已寄望于结识知音，为之落籍。在松江先与宋徵舆交好，由于宋氏懦弱自私，遂愤然与之决裂。继而痴情陈子龙。又由于种种世俗的压力，离开松江，漂泊吴中、西冷等地，一面放浪形骸，一面自悼悲吟。这首词中的“寒柳”，即自寓了身世之悲。